“穷养儿，富养女”据说是一句中国古话，但卷土重来要归功于十年前一部叫《蜗居》的电视剧。女主角海藻的妈妈得知女儿被贪官的糖衣炮弹击中，收下贪官赠送的房产，做了贪官的情妇，痛苦地说了下面这句话：

男孩要穷养，女孩要富养。这话不是没道理。现在看起来，我吃亏就亏在这辈子没钱，没为你们姐妹两个提供好一点的生活环境，但凡你们从小经历过富裕，也不会为眼前的小恩小惠所迷惑。

其实就像很多流行说法一样，只要稍微想想，就知道海藻妈的话经不起推敲，其逻辑不通之处，像筛子上的破洞一样多，要反驳都不知从何说起。一个人是不是见利忘义，是一个道德问题，并不凭小时候的家境决定。穷人家的孩子可能品格高洁，正直诚实，有平衡稳定的道德观；富人家的孩子也可能利欲熏心，贪婪成性，满脑子歪门邪道。

而且，小时候没有物质享受的孩子，长大后一定更贪婪地追求物质利益吗？没听说过相关研究，但常识告诉我不一定。穷孩子可能想用婚姻改变命运，因此特别看重配偶的钱财；习惯了物质享受的孩子也可能形成对物质的依赖，因而在择偶时更看重对方的物质条件。

但观众们不想追究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。他们喜欢这句话，本就不是因为海藻妈学问渊博，逻辑滴水不漏，而是因为海藻妈说出了一句他们一直想听的话。

《蜗居》播出的年代，中国经济刚刚开始起飞，中国人民开始变得富裕。在依然记忆犹新的那个一贫如洗的年代，我们从外国电影和小说中看过几眼精致富裕的贵族生活，虽暗中羡慕，却不敢异想天开。没想到，幸福来得突然：贵族梦有了实现的可能性！

这个贵族梦尤其应该从娃娃抓起。自己年纪大了，顶多买个名牌包，穿几身名牌衣服，到世界上有名的地方到此一游。钢琴是学不会了，法语也讲不出来了，做一个穿漂亮洋装的少女也来不及了。但孩子还有可能成为一个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优雅贵族气息的人。给她们昂贵的物质生活，精心打磨，精致包装，一天二十四小时、一周七天地熏陶，不信贵族梦不能在一代人身上实现。

这也是为什么，虽然海藻妈也说了“男孩要穷养”，但大家对这半句话远不如对“女孩要富养”津津乐道。其实“穷养儿”有几分道理，对孩子的品格培养或许有益，但跟社会心态不搭调，怪不得拨不动中国人民的心弦，听者寥寥，不能跟“富养女”的风靡相提并论。

当然，追求精致高雅的生活，理所应当；即使是做做有些陈腐气息的贵族梦，也无可厚非；但为什么不索性“孩子要富养”呢？连儿子也一起富养，不是更能全家一起实现贵族梦吗？事实上有钱人当然是儿子女儿一起富养，儿子一定不吃亏。但“富养女”的说法之所以更广泛地深入人心，是因为对养女儿有一种跟养儿子不同的心态。

跟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样，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轻视女性的国家。上世纪中叶从天而降的妇女解放运动，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女性的自强自立，有时候让人误以为中国女性地位很高。但这种运动根基浅，外力一松动，妇女解放的假象就褪下粉妆，男尊女卑的牛鬼蛇神纷纷抬头，女性地位比以前还有所下降。

尤其是近几十年，发达国家女性地位实实在在得到提高，让中国这方面更显落后。用微信和国内同学聊天，有些老同学一开口，骨子里对女性的轻视，对女性的独立意识和精神追求的贬低和否认，就汩汩地流出来，让人无法忍受。公众人物经常发表一些赤裸裸地歧视女性的言论，被人指出还很委屈，因为他们自己根本没意识到。

这种文化当然影响了父母养育孩子的态度。如果你希望女儿成为一个成熟、独立、自强的女性，将来在社会上和男性肩并肩地摸爬滚打，让她习惯奢华的生活和拥有娇贵的气质不会达到目的，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。但如果在你的潜意识中，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，养育女儿的主要目的，是让她在择偶市场上有更高身价，这种教育导向就勉强可以理解了。所以“富养女”追根溯源是把女性当点缀和花瓶，是对女性的物化。

有人会说，这不是“富养”的意思，富养是要给她丰富的精神生活，让她成熟，独立，自强。但这是教养孩子的普遍法则，跟“穷养”、“富养”没有一毛钱的关系，对男孩、女孩也没有区别。当这么多人沉迷于“富养”之说，而且强调“女孩“要富养时，我猜他们的想法跟你不一样。

世界上的父母都爱孩子，都想给孩子最好的。在物质困乏的年代，父母甚至自己挨饿，让孩子有充足的食粮，自己穿旧衣服，让孩子有新衣穿。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富养。但这种“富养”不是针对女孩，更多是针对男孩。但不管是否重男轻女，都是在生存受到威胁时确保基因延续的行为。幸运的是，我们现在基本上都不再处于这种境地。

有些特别富裕的人家，想给孩子一些机会领略人间疾苦，或许有时候会采用“穷养”的方法。但对我们普通人来说，这种矫情并无必要。

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，稍微溺爱一下孩子可以理解，因为父母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孩子的爱；在教育上舍得投资，是华人的传统，也无可非议。但在物质生活上，你有多穷或多富，自然就怎样养孩子。父母可以接受的物质生活，孩子也可以接受；父母不能负担的物质生活，孩子也无权享受。纠结于穷养还是富养，不过是无事可做的父母想出来的自娱自乐的花样，而其中最无聊的，又数中产阶级的“富养女”。仔细一想，就知道其背后的动机要么是物化女性，要么是陈腐的贵族梦。看起来是对女性的溺爱，骨子里是对女性的轻视。

所以，拜托，请不要再说“富养女”了。教育孩子是一件头痛的事情，虽然我们苦苦寻找，但没有谁可以用一句朗朗上口的话指出捷径。即使真有养育孩子的锦囊妙计，也只有在把“富养女”这种陈腐的无稽之谈丢掉，让脑子里腾出地方后，才有可能学到。

维立，毕业于清华大学，斯坦福大学博士。现居硅谷从事高科技工作。业余时间翻译写作，出版过六本作品/译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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